皮卡瑶

“你想放弃的每一秒钟,都是紧要关头。”

【老九门】【一八】少年恋爱守则(5)

    (原《长沙纪事》)

    数日后,长沙城外。

    连日经雨,虽略有放晴的意思,山色仍是朦胧,远看如大块未经琢磨的水晶,山脚处色泽沉郁,自然是下镶的乌木底子了。

    冬日太阳升得迟,山坳里不见光,饱沉水汽,潮湿阴冷。谷口是一片扇形冲积地,从前大概曾有河流经,后来干涸了。那里停了几辆车,轮胎和车门都斑驳,沾满了泥。

    一群人正陆续从车上下来,年龄不一,大多都没几岁年纪,衣着打扮也不定,数来约摸十五六个,抬着数个结实的大木箱子。有人正老老实实地往下搬铲子等工具。

    若是内行人看见,一打眼就知道这是一群不大内行的土夫子,来这荒山野岭里不知做什么勾当了。

    顶头一辆黑色轿车的车门开得最迟,一个高大的洋人下了车,顺手把车门一甩,想了想又拉开,取出一把手枪插在腰里。

    “整队!”

    带头的是个苍白的年轻人。他喊着,驱赶那十几个人列队。

    这群人大约无甚经验,还似困倦,倒无人抱怨,迅速集中。司机留下看守,余者分抬了数个大木箱,踏着泥水,往更深处走去。

    队伍里有个少年,十八九岁模样,比别人至少年轻三四岁。他衣着朴素,少言寡语,看起来和别人并无不同,只是那双眼睛颜色深沉,显得冷峭,锐利,向山坳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。

    张启山。

    东北张家是个神秘的家族。张启山一族是分支,居吉林省。近十余年,东北渐受日军侵袭骚扰,张家决定举家避乱。

    时分支族长正是张启山之父张瑞桐。他夫人的母家在长沙,更兼听到传言,这一带或有机会觅得陨铜异象,遂决定南迁,名义上投奔岳家,实谋另立基业。

    因距离甚远,路上安危难料,张瑞桐安排年迈和年幼者暂留,待安定下来接。

    不想,数十口人还没过江,便迎头撞上了日军部队。血肉之躯终究难挡机枪大炮,张瑞桐带族人且战且退,坚持了三天两夜。

   

    “启山?还行吗?”

    野风暴烈,杂着枪声。张瑞桐风尘疲惫,扭头冲张启山喊。

    “嗯。”张启山对父亲点点头,又跟着跑了几步,忍不住停下来,弯腰按住自己受伤的脚踝。

    “小心!”

    一个炸雷,酝积半日的雨哗啦一声倾倒下来。起初是稀疏的豆大雨点,很快转成了又大又急的暴雨。

    浑浊的雨点劈头盖脸浇下来,打得人一懵。张启山抹了把脸,咬牙站起来,又跟在后面跑。

    前面也传来枪响的时候,残存的张家人还没反应过来。跑在最前面的是张启山的堂哥。杂在暴雨里的正面第一枪开出,他一晃,立刻歪倒在地。

    “散开!”张瑞桐嘶声厉喝。“快散!”

    几番追逃,剩下的人早成了惊弓之鸟,立刻在树林里四散开去。

    “父亲!”

    张启山落在后面,他的声音被风雨淹没了。张瑞桐隐约听见了儿子的呼叫,但他无暇顾及。暴雨将黄昏染得泼墨一般,树林里一片漆黑,前后都传来密集的枪声。

    张瑞桐悲悯地看一眼已经倒地的青年。他认得这孩子。他年轻的脸庞沾了血和泥水,眼睛紧闭。

    “父亲!”

    ……

    张启山是在日军集中营醒过来的。狠狠一枪托砸在太阳穴,差点要了他的命。

    日军人力不足,张启山被编在战俘之列,受人驱赶着挖壕沟。衣食无着,劳动繁重,张启山瘦了很多,受伤的脚踝反反复复,一直没有彻底好起来。

    总有一天有机会逃出去,他挥着那把破铁铲,有点麻木地想。

    “快点儿!想什么呢!”

    监工的皮鞭骤然抽到脊背上,带起一道火辣辣的血印。

    少年张启山瑟缩了一下,没有出声。旁边拴的狼犬吠得凶神恶煞,扑得铁链哗哗响。

    总有一天,是哪天?

    何况,他现在孤身一人,犹如丧家之犬,无家可归了。

    终于等到逃跑的契机是近四个月后。张启山挖土的时候,在山上发现了一座鬼爪墓。这当然是要上报的。但他不动声色,用草杆将露出的缝隙遮掩了。

    谨慎看了几日天气,张启山预测某夜必有暴雨。他设法毒死一条狗,借埋狗尸的机会上了山。

    果不其然。暴雨乍至,漫山遍野,到处是污泥乱草。张启山趁雨潜进墓中,在淤水里潜了三日三夜。日军牵着狗在附近几轮搜捕,他坚持一动不动,靠一根芦管伸到水面上,缓缓呼吸墓里浑浊的空气。

    三日后,山上不再有动静,张启山才从墓中爬了出来,浑身湿透,已经冻得麻木了。山风萧瑟,蔓草丛生,张启山沉默许久,才独自下了山。

    张家此行,数十口全军覆没,最后活下来的,就张启山一个。他艰难困顿,许久才到长沙,急着投奔外祖,访到地址才知,外祖母已于数月前病故,旁支眷族将家产一分,顿时风流云散了。

    张启山就这么被搁在了长沙。

    于今之计,回东北不行,在长沙也无可落脚。他人生地不熟,势单力薄,想要入行,一时倒没有机会。

    倏忽过了半个多月,张启山落魄至极,风餐露宿,四处观察打听。

    十一月初,长沙骤冷。一早,张启山依然顶着风出了门,准备去孙记古董行碰碰运气。

    掌柜的不在柜台上。淘换古董的不是以此为业,就是闲人,天气虽不好,店里倒热闹,三三两两,指指点点,谈个不休。

    张启山随便扫了一眼。好东西不会放在外头,但他意不在此,依然耐心地一一看过,留神听四下动静。

    “这位小哥,来啦?”

    张启山回过头,一个伙计站在旁边,不咸不淡地瞧着他。

    “瞧着可有点眼生啊。要点什么?”

    张启山稍顿,答:“随便看看。”

    “请便。”伙计笑道,转身却对柜台使个眼色:一个穷小子,充什么行家里手,动不动来店里转悠?瞧这穷酸相,兜里怕比盘子底儿还干净。

    柜上伙计冲他挤眼:这小子也配看古董,别是个贼骨头吧?

    他们挤眉弄眼,张启山何尝不知道,微微蹙眉。

    忽然,嘎吱一声,一辆轿车停在了门口,那伙计立刻丢了张启山,快步赶着去迎。

    张启山微微侧身,见两人大步走了进来,在一片喧闹中,算是引人注目的。其中一个是洋人,身材高大,金发碧眼,另一个则二十七八岁模样,面容俊秀,只是苍白倦怠,像没睡好,制服笔挺。

    “来了。”

    那青年短短应一声。伙计会意,很快引他们穿过堂屋。

    “这边请,这边请。掌柜的等您二位好久了,说是有人送信儿来,出城往西,四十里开外……”

    那洋人大概懂中文,瞥他一眼。他立刻放低了声音,又陪笑道:“掌柜的把人都找好了,不过,出钱的可是沈先生。”

    说着,他们进了后堂。门一关,对话戛然而止。

    “这年头,洋人也玩古董,他看得明白吗?”一人轻蔑道。

    “哎,这不是有人陪他吗?你看那小子的打扮,肯定是政府里的人。”

    旁边一个中年人凑过来,低声道:“你们不认得他?这小白脸儿是沈主任的秘书,姓郭。据说,他可是沈主任的心腹,现在正春风得意着呢。”

    “沈主任?没听说过,新调来的?”

    “是啊,好像在商业金融上有两手,特地调到长沙来整顿经济的。”那人啧啧两声,小声说:“这种官啊,最容易捞钱。这不是?到古董店来花了。”

    “就是啊,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。你们看那个小白脸儿,要我说,他肯定是个鸦片鬼。”

    张启山不好久在里面徘徊,只好出了店,暗中窥伺。等了许久,那两人才出来,掌柜的亲自送到门外。伙计捧了数个包裹,殷勤送到车上。

    “那就,就这样,说定了。”

    掌柜的搓搓手,似有些拘谨。那年轻人懒怠地点了点头,很快开车走了。

    张启山盯了两天,原来这洋人是乌斯商行的老板,才来长沙,表面上做正经生意,私下却想在明器行里分一杯羹,派人到处打探城外的墓穴,可惜是个外行,不得不到古董铺子里来讨门路。

    那个沈主任叫沈南山,现在主管经济财政,他和这些人本不同路,想来一起出现,也只能是为了这件事了。

    洋行,古董行,政府,三者的串联引起了张启山的注意。沈南山不方便出面,孙掌柜收了他的钱,到处找人的时候,张启山索性毛遂自荐,给他混到了这支队伍里。

    到山坳深处时,太阳高了些,天光破开山雾,宿鸟乱鸣。

    这处山势相当平,张启山看在眼里,未免失望。他张家有一种绝活,江湖上称为看“三代土”,一见这地方他就知道,这些人纯粹是外行,只懂经商倒卖那一套,有心无力,闹不出大动静。

    洋人和那位郭秘书都是外行,没经验,倒是谨慎,派手下人砍树挖土,抬着家伙先进洞,自己却在旁边等着。大概因为推进得顺利,太阳彻底升起,照到山这一边的时候,所有人都跟着下了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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